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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节

      “哦……啊?”
    “奴见内贵人神色不好。”
    “哦,不是,我一时想起些事,出神了。”
    她说完,便将手上的官纸交到胡氏手中。
    “既如此,你就帮我把这些递给陛下吧。”
    胡氏见此忙退了一步。
    “奴不敢,内贵人是知道的,琨华殿的御案,内宫人不得私看。内贵人还是等宋常侍回来,再请他代您呈递吧。”
    席银也不想为难胡氏,悻悻然地把官纸收了回来,转身正要走,却忽然听见殿内传来一阵不算轻的咳嗽声,忙又几步跟回来道:“陛下怎么了。”
    胡氏道:“这几日有些咳。”
    张铎身上有很多陈年的旧伤,席银是知道的,但是除了当年受张奚脊杖的那一回以外,席银从来没有看他吃过什么药。
    “是……夜里着了寒吗?”
    胡氏摇了摇头:“不知,不过,陛下前阵子,连着传了好些冻水。内禁苑不供冰了,还是内禁司的人,从宫外凌室里取来的。”
    “这个时节了……”
    “谁说不是呢。 ”
    话将说完,里间又传来一声短咳,席银下意识地跟着吞咽了一口,抬头又向胡氏问道:“
    “谁照顾……他茶水啊。’”
    胡氏摇了摇头:“奴不敢私自进去。”
    席银抿了抿唇,犹豫了半晌,终于是狠了个心,将官纸递到胡氏手中,轻声道:“来,你帮我拿一会。”
    说完,弯腰挽起自己的裙摆,将脚腕上的铜铃铛藏入袜中,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门推了一条缝,侧身缩了进去。
    殿内的沉香十分浓郁,流水一般的烟线不断地从博山炉中流淌出来,像是久不见席银一般,蓬勃地往席银衣袖里钻。
    席银环顾了一遍琨华四壁。
    自从得罪张铎以来,除了每日溜进来送字,她几乎没有关照过琨华殿中的事物,不过好在,有宋怀玉等人操持,殿中的一切,仍旧仅仅有条,甚至比她在时,还要规整一些。
    只不过张铎习惯独处,席银不在,他大多时候都是独身一人,饮食冷暖上,宋怀玉这些人就很难周全他了。
    席银看了一眼陶案,见笔海前放着一只青玉碗,里面的汤药一口都没动。
    她伸手试了试碗壁的温,发觉已经冷透了。她有些无奈地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只笔洗,又把茶炉上的水烧滚,倒满笔洗。而后将那碗凉透的药,轻轻地放进去温着。
    自己则抱着膝在御案前坐下,一面守着,一面朝透过折纱屏的缝隙,朝里面看去。
    张铎身着燕居的宽袍,曲臂朝内躺着。
    无人在侧,他也没有拘束,衣冠随意,手臂搁在大股上,袖口垂置,露出半节手臂。
    虽隔得还有些远,席银却也隐约看见了那道她留在张铎手臂上的咬痕。
    第一次咬男人,那滋味混着血腥气,令人心慌意乱,又无比的痛快,以至于她如今闭上眼睛,就能立马将清谈居外的那一夜,完整地回忆起来。
    正想着,躺着的人又连着咳了几声,席银下意识地站起身,端了一盏放温了的水过去。
    然而走到张铎身边的时候,却又不敢唤醒他,只得将温水小心地捧在手中,谁知还是溅撒了一些,正撒在张铎裸(和谐)的手臂上。
    榻上的人肩膀一动,猛地翻身起来,反手一把掐住了席银的脖子,根本没有留任何的余地,眼看就要向后掰折。
    温水彻底被打翻,泼了张铎一身。
    “是我……”
    张铎尚不及看清眼的人,却听出了她的声音,忙撤掉了手上的力道。
    席银身子一软,猛地跌坐下来,摁着脖子不断地干呕。
    诚然,若不是他即时收力,这会儿她的脖子怕是已经断了。
    张铎由着她匍匐在榻边喘息,半晌道:“过来,我看看。”
    说着,翻身坐起来,赤脚踩在地上,指了指自己的膝面,冷道:“头靠过来,看你脖子。”
    席银挪了挪膝盖,脖子却根本动弹不得。
    张铎破天荒地没有喝斥他,站起身,走到离她近的床尾从新坐下,伸手扶着她的肩,另一只手托着她的下巴 ,轻声道 :“慢慢朝我这里弯。”
    席银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稍稍一动,就浑身颤抖。
    “是不是动不了,如果动不了,就要传太医过来看。”
    “不是……就是怕疼。”
    张铎看着她疼得发红的脸,放低了声音道:“试着来。”
    席银咬牙应了一声,靠着他的托力,慢慢地侧弯下腰,将头靠在了张铎的膝上。
    张铎撩开她散乱的头发,摁了摁她的脊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道好在是没有伤及要害。
    “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席银听得出来,张铎极力在压抑着气性,以至于话尾带出了如刀刃一般的暗锋,掠过她的脸颊,切得她生疼。
    “我想……给你端一杯温水,你在咳嘛。”
    张铎这才看见了地上打翻的杯盏。
    回头又看见席银的脖子上印着自己触目惊心的指印,忽然有些恍惚。
    “朕准你回来了吗?”
    席银想要摇头,脖子却痛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有。所以我就想偷偷地进来,替你把药温上,把水烧暖……然后赶紧出去。”
    她说着,撑着张铎的膝盖,试着角度,一点一点地直起身子。
    “你怎么了,我从前照顾你的时候,没见你这样过呀。”
    “怎样过?”
    席银吞了一口唾沫,“拧人脖子……”
    张铎看着席银,良久方道:“我不知道是你。”
    “我知道,我又没有怪你。”
    她说完,僵着脖子慢慢地站起身,朝陶案前走去。
    “去哪里。”
    张铎的话追了来,席银站住脚步,也不好回头,只得提了些声音,冲着前头道:“刚才温的药现在温好了,我给你端过来,你趁着热把它喝了吧。”
    话未说完,张铎已经起身走过了她。
    “你站那儿,朕自己来。”
    席银搓了搓手,看着他自己端起药碗,仰头一饮而尽,又转身去了箱屉那头。
    张铎见此追喝道:“你不要折腾。”
    “没有,箱屉里有梅花腌糖,我找给你吃。”
    “朕不吃那种东西。”
    “吃嘛,药那么苦,嘴里的滋味很难好的,那腌糖是入宫前,我偷偷从外面带进来的,我藏了好些在偏室里,都让宫人们搜了出来,就只有藏在你这儿的,他们不敢翻。”
    说着,她已经找出了几粒子,捧着手心上,小心地递到张铎眼前。
    “来,给你。”
    张铎迟疑了半晌,伸手捡了一粒。
    席银忍着疼笑弯了眉目。“吃了能不能原谅我,我知道错了。”
    第84章 秋荼(三)
    张铎犹豫了一阵, 终于还是慢慢地将那颗渍梅放入了口中,一种他很少会尝到的酸甜滋味,从舌面迅速地向喉咙窜去。由于太久不吃这种东西了, 吞咽之下,他竟忍不住打了一个酸颤。
    席银见他狼狈的模样, 不由笑出了声。
    “酸吧。”
    张铎不答话, 勉强将那颗他并不怎么喜欢吃的东西吞了下去。
    走到案后撩袍盘膝坐下,不妨又咳了一声。
    席银忙到了一杯水递到他手边。
    这会儿,脖子上的疼痛渐渐缓和过来了,她的声音也跟明快起来。
    “你为什么要用冻啊, 连凌室都不供冰了。”
    谁问他这个问题, 他都尚能仁恕, 偏偏她这般堂而皇之地问了出来,令他汗毛都立了起来。脑子一时闪过千万念头,手掌一阵发热,一阵发凉。
    “这个时节就不要用冻水了。不然拖到了入冬都还不好, 就很难将养了。”
    她自顾自地竟然还敢说。
    张铎赶忙抓了一只笔握在手中,闭着眼睛暗暗咬牙。半晌方抬起头看向她,压声道:
    “你要坐就坐好。”
    席银只当张铎是默认了原谅, 心绪松了,露了个笑抚裙规矩地跪坐下来, 替他将案面上的杂纸挪开,以供他用墨,然而却发觉, 那堆杂纸有些是她的临的字,有些是张铎自己写的,形虽相似,笔力却相差甚远,席银将张铎的字小心地抽了出来,叠在一旁。
    张铎此时终于压抑下了身上和脑中的混乱,看着她的动作道,“你在做什么。”
    “哦,我想把你的字挑出来留着,把我写的这些拿出去。”
    张铎用笔杆压住她翻在面上的那一张,“已经有些像了。”
    席银塌下肩膀:“哪里像啊,差得那么远。我记得长公主殿下跟我说过,她练陈孝的那一手字,练了快十年,才能仿到骨里去,我这么蠢笨,怕是二十年都不得要领。”
    她说着,垂着头搓捏着纸张的边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