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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节

      张铎看着她的手,忽然开口笑了一声:“头一个二十年尚未过完,就想下一个二十年了。”
    “ 想想也不行吗?”
    说完,她仰头看向张铎。
    “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今年……多少岁了呀。”
    张铎取笔蘸墨,随口应她道:“二十八。”
    席银闻话,不由轻声自语道:“殿下都结亲了……”
    张铎顿了顿笔,“你想说什么。”
    “我试着读过一些史书,史书上的皇帝……要娶高门大族的女子为妻,江大人说……这叫门第姻,士族与士族,寒门与寒门,贱口与贱口……士族不能自辱,贱口也不得妄攀……”
    她说着顿了顿,抬起头望着张铎:“你快立后吧,娘娘一定是像长公主殿下那样,端正清丽的女人。”
    张铎道:“前朝的皇帝差点死在谁手上,你忘了吗?”
    他说完低头续笔,听席银没有出声,不禁又脱口道:“你自己呢。”
    “我啊……”
    席银望着手中的字:“我以前想跟着哥哥一辈子,照顾好他和他的家人。他若不要我,要把我配给谁,我就跟着谁,如今……”
    她摇了摇头:“不想嫁人。”
    张铎笑了一声。
    席银抿了抿唇:“我也知道放肆。但我不是对高门大族的郎君们有什么妄念,也不是……不愿意嫁奴人,哎……我我说不清楚。”
    这些话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似乎已经足够离经叛道。席银说完,背脊莫名有些发冷。
    他不再出声,低头继续抽理手边的那一堆纸。
    张铎看向那些已经被她分作两叠的字。如同两个好不容易靠在一起,又强行被拉开的人。
    “尊”与“卑”,皇帝和伶人,此时好像都还欠缺一个伤口,来收容彼此,想要弃置不要的血肉。
    两人没说话,屏后透来一丝门光,宋怀玉从金华殿回来了,在屏后拱手禀道:“陛下。长公主殿下与驸马到了。”
    席银的目光一闪,手也悄悄地缩了回去。
    张铎站起身道:“更衣。”
    席银忙跟着站起身,人却有些无措。
    张铎回头见她还迟疑在身后,冷道:“你该知道,你要敢躲,朕会怎么处置你。”
    席银搅着袖子点了点头。
    “我不躲……”
    张铎这才对屏外的宋怀玉道:“朕在麒麟台见他们。”
    宋怀玉应道:“是。老奴这就引殿下与驸马过去。”
    “宋常侍……您等等。”
    宋怀玉正要走,陡然听见席银的声音,到吓了一跳,心思张铎不是不准她入殿吗?这又是什么时候自食其言的。
    “内贵人在啊……您说。”
    “您服侍陛下更衣,我去为殿下和……”
    她言语上仍然有一丝迟疑,张铎没有看她,走到熏炉旁去了。
    席银咬了咬下唇,索性从屏风后走到宋怀玉面前,续道:“我去为殿下和驸马引路。”
    宋怀玉听完她的话,探头朝张铎处看了一眼,听张铎没有出声,便点头应“是。”自己让到了熏炉旁去伺候。
    **
    麒麟台是临近阖春门的一处高台。
    砖石高垒十丈,百十余殿。登上台中最高的一座角楼,便可看见永宁寺的九层浮屠塔。
    绕台种了无数的高海棠,此时正直盛放之期,远望若红霞血雾一般,十分惊心。
    席银行在张平宣与岑照的身后,脚腕上的银铃铛,与楼阶轻轻的磕碰着,发出细碎的声响。她一直没有出声,也没有逾越,本着宫人的本分,仪态,礼节,都拿捏得当。
    三人登上角楼。
    楼上已有宫人,捧着玉盘银碗在备席宴,见张平宣与岑照过来,纷纷退让行礼。
    岑照没有回避张平宣,拄着盲杖,走到席银面前。
    “阿银,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席银弯了弯身:“奴是洛阳内宫人,不敢……受驸马这一声阿银。”
    十多年来,岑照第一次在席银的话语中,听出了疏离之感。
    “你怎么了。”
    席银抬头看了看张平宣,她静静地立在岑照身后。然而岑照似乎觉察出了什么似的,回身道:“还请殿下,稍事回避。”
    张平宣怔了怔,本想说些什么,然而张口之后,又把声音吞了回去。转身带女婢往角楼下去
    了。
    “阿银。”
    他说着朝席银走近几步,却听席银道:“不要再往前走了,前面是楼栏了。”
    岑照站住脚步。
    高处的风有些烈,吹得他眼前的松纹青带缭舞。
    “那楼外看得见什么。”
    席银顺着他的话朝外面看去。
    “看得见永宁寺的九层塔。”
    岑照不顾她将才的话,又朝前走了几步,眼看就要靠近楼栏了,席银忙伸手扶住他的手腕,“你要做什么……”
    “我也想看看,阿银眼中看见的东西。”
    席银松开岑照的手,退了一步,低声道:“我听不懂哥哥在说什么。”
    岑照摇了摇头:“你听得懂,只是不愿意告诉我罢了。阿银你究竟怎么了。”
    席银抿了抿唇,忽径直开口道:“你为什么要利用我。”
    “什么?”
    “秦放的事,你为什么要利用我……”
    “……”
    岑照没有回应她的问题,摆宴的宫人大多退到了角楼下来,夕阳将落,最后的一丝昏光铺在海棠花阵中,泛出通过的色泽,生生映红了岑照身上的素段袍衫。
    “秦放怎么了?”
    他的声音仍然平和。
    “他……”
    “他死了不是吗?听说是惨死在城门外,身首异处,他的妻子儿女,也一夜之间,都被灭了族。阿银觉得他为什么会死。”
    席银没出声。
    岑照扶着楼栏,任凭黄昏的风带着秋日干燥的尘埃,向他面门扑来。
    “你以前听到这些事,是会流泪的。如今呢,你觉得我不应该救他和那些妇孺的性命,还是觉得秦放本来就应该死。”
    席银摇了摇头:“哥哥,你只说了一半。”
    她说完,仰起了脖子,脸色涨红起来:“我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荆州军粮不足,军中不仅杀马而食,甚至杀女烹之,而洛阳无粮可纳……你问我秦放该不该死,我说不出来……可是,那荆州数万将士,还有那些充为军粮的女人该不该死,我觉得他们不应该死。若因为我,走漏了陛下要杀秦放的风声,致使秦放出逃跑,荆州军粮没有着落,战事无以为继,那我才是那个应该被处死的人。”
    她说得有些急,说到最后,被冷风灌了喉咙,声音甚至有些哽咽。
    “我现在识字儿了,也能读一些士人读的书,书上是说过,什么恶人该杀,善人该救。哦……对,还有佛经上也说,哪怕是恶人,只要肯发善念,也是可以成佛的。可这些道理,很虚很玄。如今到处都是战乱,不应该死,却最终死掉的人太多了,把他们丢在一边,单单只说洛阳城里,高门大族的生死,议论评判杀人者的是非,这样不公平。”
    岑照转过身沉默了良久,握着盲杖的手,指节发白。
    “你什么时候开始读的书。”
    “《就急章》写得七七八八的时候开始读的。”
    “谁教你读的? ”
    青带遮目,席银仍然看不见岑照的表情,可是,她隐约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恼意,不强烈,尚隐在他温柔的气息之后。
    “之前是江沁江大人,后来……是陛下。”
    第85章 秋荼(四)
    席银说完, 自己也有些错愕。
    识字读书的好处,潜移默化。哪怕她还来不及细细思量,那些诸家道理究竟为她原本卑弱无望的人生延展出了多少能, 也心惊于自身的言辞和态度的改变。
    “阿银能懂这些……真好。是哥哥惭愧。”
    岑照说完,撑着几案慢慢地盘膝坐下, 一枝海棠横遮在他眼前, 他没有抬手将其拂开,温声问席银道:“是海棠吗?”
    席银望向那枝艳蕊,花瓣饱满,色泽丰盈, 在冷清的秋风之中, 含苞欲放。
    她点点了头, “嗯。是海棠。”
    “闻到这香,就知道它生得很好。”
    席银静立,待着他的后话。
    岑照抬起头,隔着那一层松纹青带, 凝向席银续道:
    “阿银如此花,我有心怜之,无力护之。”
    席银摇了摇头:“阿银不需要哥哥一直维护, 阿银想……活得明白一些。不被人当成刀去杀另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