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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下最后一笔,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去天井打水冲凉。
夏日昼长夜短,卯正已有朝阳爬上屋檐,洒下一层橙黄的暖光。贺兰慎弯腰泼水,洗去一脸疲惫,解下外袍搭在晾衣杆上,随即取下另一件浆洗干净的戎服穿好,扎好工整的镶金蹀躞带。
正忙着,忽闻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女音:“原来你在这呢,叫我好找!”
贺兰慎侧身回首,脸上还滴着水,见裴敏负着手沐浴朝阳走来,一时忘了挪开眼睛,唤道:“裴司使。”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
“咦,你嗓子怎么了?”裴敏并不知他彻夜未眠,倚在天井的廊下问道,“病了?”
贺兰慎清了清嗓子,这会儿恢复正常些了,低声道:“没有。”
裴敏只是笑,唤他道:“小和尚,你过来。”
她的手一直背在身后,像是刻意藏着什么。贺兰慎面上闪过疑惑,轻轻歪了歪头:“什么事?”
“你过来,我有东西给你!”裴敏挑眉看他,“怎的,怕我把你吃了?”
贺兰慎取了棉布仔细擦干净脸上和手上的水渍,俊颜无俦,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爽干净。他行至裴敏面前站定,身上笼着佛光般圣洁,问:“是何东……”
话还未说完,他看到了裴敏从身后递出来的物件,不由微微睁大眼眸。
是一柄乌鞘金纹唐大刀,独属于裴敏的金刀。
“你的金刀不是坏了么?乌至说修不好啦,正巧我有一把新的。”裴敏抓着那柄象征她过往的金刀,眉眼张扬,催促贺兰慎道,“愣着作甚?接刀啊,送你了!”
那刀看得出质感沉重,这种沉重不仅仅是来源于刀本身,更是裴家过往的辉煌与荣耀。
风过无声,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投下斑驳的碎光。廊下阶前,红衣女子手持金刀递出,白袍少年垂首静立,一瞬仿佛是永恒那般漫长。
衣袍随风翻飞,贺兰慎没有伸手去接。
他的眼里有光华流转,喉结滚动,千言万语翻涌在心间,最终只化为艰涩的一句:“这刀,我不能拿。”
“你……”未料会被拒绝,裴敏简直不敢置信,面色复杂道,“我第一次送人东西,你不会这般不给脸面罢?”
“这是你的刀。”贺兰慎眸中思绪叠起,固执道。
“什么我的刀?我又不会使用,与其放在房中蒙尘,不如赠给需要它的人。”裴敏没了耐性,一把拉住贺兰慎的腕子,将金刀强硬地塞在他手中,“让你拿着就拿着!怪沉的。”
金刀握在手中,是与曾经那把不一样的触感。她就这样,将裴家的过往交到了贺兰慎手中。
“为何给我?”他问,像是个诚心求教的受业门生。
裴敏短促地哼了声,恢复了一贯的散漫,凑上前说:“自然是……拿了我的金刀,就是我的人了。”
她离得那么近,贺兰慎甚至能看到她墨色眼睛中倒映的树影和天空。
他面色岿然不动,手却下意识握紧了金刀,身形有些许难以抑制的僵硬。
“以后遇着什么事,看在这把金刀的份上,你也得帮衬着净莲司才行,知道么?”裴敏补上这么一句,方狡笑着退开些,饶有兴致地欣赏贺兰慎青涩的反应。
“肚子饿了,我去吃朝食。”裴敏转身出了天井,背影嵌在门框中远去,举起一手挥了挥,扬声道,“谢你多次救我,贺兰真心!”
这才是她真正要说的话。
贺兰慎握着金刀立于原地,垂下眼,便是《心经》在怀,佛珠在手,也难以平息他此刻汹涌的情绪。
当她笑着,故作轻松地将金刀递给自己的那一刻……贺兰慎便知道,数年的禅心终究困不住自己了。
……
下午,宫里派人送来了一头宰杀好的肥羊,当做给净莲司上下的犒劳。
夏日天热,羊肉放久了容易腐败,最后裴敏决定晚上燃篝火夜宴,全司上下好好吃上一顿炙羊肉。
暮鼓刚过,司中庭院里的篝火便燃起来了,回纥人乌至擅长料理羊肉,将整羊腌制后上架翻烤,到了戌正,月明星稀,炭火堆上的羊肉烤得金黄流油,滋啦滋啦散发出诱人的肉香。
众人搬了十几张案几,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各自用小刀割新鲜炙烤好的羊腿肉佐葡萄酒吃,一时间欢笑声、劝酒声不绝于耳,从未有过的热闹。
酒过三巡,除了贺兰慎食素禁酒外,其余众人皆有些微醺醉意。
苍穹浩瀚,黛蓝的夜色中,火光明亮摇曳,众人的影子也跟着跳跃起来。严明红着两腮与狄彪划拳拼酒,沙迦取了波斯琴热情弹奏,乌至摇着回纥手鼓围绕火堆起舞,吏员们被异族舞蹈感染,也跟着跳起乱七八糟的胡旋舞来。
“一群妖魔鬼怪。”裴敏笑着,仰首饮尽杯中的葡萄酒,眼尾也染着桃红色,挪到贺兰慎身边坐下,问道,“小和尚,你肉也不吃酒也不喝,坐在这不无聊么?”
她身上有清淡的酒香,并不难闻。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