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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肩头箭伤毒发,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如今看山是重影、看人也是重影,只凭着一口不服输的气儿在吊着。他踉跄着退了一步,咬牙冷笑。“尔等……也不过尔尔。”
    这句话不过是挣命。郝春明知将死,却也不愿死的太过难看,因此即便全身伤痕累累、左肩如万钧之沉,他依然近似机械地挥动右手的红缨枪。挑、刺、拨、回斩,右臂已经近乎于神力,可他知道自己快死了。老郝家的红缨枪,也挣不过命。
    “赫……赫……”
    郝春双眼杀到血红,围拢在他身边的人渐渐面露恐惧,都震惊地望着崖内浑身被扎成血葫芦一样的郝春。车师国这次出动的都是精兵强将,刀枪雪亮,却没人敢上来给郝春最后的致命一刀。
    没人能料到,郝春居然这么能抗!
    大雪模糊了视线,天色已暗,这一场以众敌寡的战役居然打到了夤夜,车师国将士们都有点难堪。最糟糕的是不能夜视,郝春率着人且战且退,竟然一直躲到了深谷内。两侧崖壁绝陡,须人攀着绳子垂直地爬上去,神箭手在夜色中也不能够百分百射中目标。
    郝春口中赫赫喘着粗气,将后背贴在崖壁上喘. 息。
    他带来的亲信也差不多都死光死绝了。陆几在大营内拒不开门,那个打马送信去长安的鹞子兵到底有没有成功脱险?他送往长安的绝命书……还能到达帝君手中吗?
    还有,还有那个总是与他犟着的陈景明。
    陈景明待他不知道有几分真心。他若今日战死在这处荒漠,也不知那家伙会不会来替他收尸?大约是不能。那家伙惯来爱做高官,自打永安十年中了状元郎后,那家伙一路官运亨通,眼见着就只是御史台大夫宿桓一人之下,更何况,朝中还有那家伙的恩师大司空程怀璟罩着他。
    那家伙必定不会来西域看他。最多,每年清明替他烧几串纸缗,洒两三杯烈酒,也就算是全了他与他那夜荒唐旖旎的情意。
    郝春垂下眼皮,自嘲地笑了笑,两粒小虎牙依然雪白尖尖。怕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此刻居然不再恨着那人,也不再计较那夜究竟是谁压了谁……毕竟,他郝春活了二十二年,同衾枕共鸳梦的也只得那一人。
    那夜,那家伙反反复复地唤他“阿春”。
    与幼年时姆娘唤他一般,又似乎是他那个死的极不体面的阿兄魂兮归来,站在夜色中摇晃着朝他伸出手。
    他们……他老郝家那些个冤死的鬼,如今都来接他了。
    郝春摸索着用左手抓住崖壁内攀缘而生的野草枝蔓,死死地睁着眼,但他其实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一切都在晃。
    车师国的喊杀声在他耳内起起伏伏,潮水那样不清晰。火光也在晃……火光?
    郝春竭力地瞪大眼,想要看清楚那些漫延的火光是什么。
    ……咦?
    这夜,就像是上天都在怜悯他的痴心那般,于这绝境死地中,前方突然有铁链拴住数十辆燃烧的押粮车,大举冲入这座荒凉谷内。铁链声哗啦啦乱响,在不断摇晃的烈焰火光中,黑烟弥漫了整座山谷,车师国哀嚎遍野、死伤无数。或许是死的人太多,一时间竟连天幕都变得异样。郝春瞪大这双秋水丹凤眼,依稀能看见一头头野牛双眼赤红,冲散了车师国的蛮子军。
    应天的旗帜飘扬于最前头那辆燃烧的牛车。
    寒雪中风声猎猎,火焰声忽然清晰地毕剥入耳,这燃烧的火光点亮无边暗夜。野牛冲撞开车师国的长蛇阵,铁角戳破敌人肚皮,一路绝不停留地冲到山谷下。燃烧的野牛与车师国精锐哀嚎着、怒吼着,一道坠入深谷。
    郝春诧异地探出大半个身子,右手捏紧了他的红缨枪。他咬破舌尖,才勉强换得片刻思绪清明,沉重眼皮子撩开,依稀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冷玉般的陈景明。
    陈景明奋力驱逐数百头野牛开路,火光熊熊,借烈火烹油之盛,硬生生在这条狭窄的山道内往前闯,竭力地想要闯到郝春面前。野牛尾巴上拴着燃烧的爆竹,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车师国将士纷纷避之不迭,竟然就连那个操着一口别扭长安官话的车师国将军都被牛车撞飞了,半个身子吊在悬崖边。
    车师国阵营大乱。
    “侯爷——!阿春——!”
    陈景明踉跄跳下牛车,狂奔入狭道深深处,在摸索到崖壁边那只“血葫芦”后,他猛地一把抱住郝春。
    牛车上的粮草毕剥燃烧,火焰照亮了郝春银色鹰盔下狰狞的脸。
    陈景明扑住郝春,就着崖壁连打了几个滚,然后死命将他护在身下。两人周遭是烈火熊熊,车师乱军脚步声纷沓,陈景明声音也哑的像是要哭。
    “侯爷,本官不要‘踟蹰来年春’!我要的是……年年岁岁,度曲飞觞日夜春!”
    许久。
    又或许更久。
    郝春抬起头,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白气,龇牙咧嘴地笑。他笑到两粒小虎牙尖尖,笑到嗓子眼内充血,也笑到一双秋水丹凤眼儿内隐隐若有泪光。
    “……陈大御史?”
    “嗯。”陈景明声音也哑的厉害,哑的像是在哭。
    成串热泪砸落在郝春后背,有一两颗掉进了他肩头伤口,噗嗤噗嗤,辣辣地,又疼又酥。
    郝春终于笑到眼角迸出一粒晶莹泪花。他哑着嗓子笑道:“真是你?哈哈哈哈哈,小爷我怎会梦见你?”
    陈景明落在他后背的热泪愈发汹涌,足有十数息后,才勉强忍住泪意答了他一句。“侯爷,你不曾做梦,真的是我。下官……下官特来寻你。”
    “不……不能够……”郝春挣命一样挣出这几句话,已经几乎耗尽了全身气力,他右手摸索着去抓跌在旁边的红缨枪。视线内模模糊糊,分明就在一尺外的红缨枪,枪尖还缀着他老郝家的毕生荣耀,他却始终够不到那把枪了。
    手指抖的厉害,眼睛也看不太清楚。
    “陈大御史?”
    “……嗯。”
    “劳烦,”郝春龇牙笑了笑,话语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竟似在与他打商量一般。“劳烦陈大御史,将那把枪递给我。”
    陈景明顿了顿,低头凑近他颊边哑声问道:“你要那枪做什么?”
    郝春笑了,少年将军的笑声在山谷内忽然异常清澈。
    “你把枪给我,小爷我……死也要站着死!”
    第63章 可缓缓归矣
    三日后,永安十七年四月十一。
    噗通一声。
    西域沙漠中央那片海子水澄澈如镜,缓缓地倒影出两个人。紧挨着海子边生长的沙棘树上的果子熟了,落在沙土中。
    郝春掂起那颗橙红半绿的果子,咧嘴笑出两颗雪白小虎牙。“这是什么果子?”
    陈景明凝目望了一瞬,摇了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