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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夫人从杨楝那边过来,倒是眉开眼笑,连声说:“想不到徵王殿下竟是这样和气的人,又对你这般看重。我总算是放心了。”将带来的礼物一一交付给琴太微,又含笑道:“听舅母一句话,趁着年轻得宠,赶快生个孩子要紧。你一个宫里人,有了孩子将来才有倚靠啊。”
谢远遥不觉笑道:“母亲今日是怎么了?刚念完大姐姐,又来念叨琴姐姐了。”
琴太微心中鄙夷到了极处,绷着一张脸应道:“舅母见教的是。”
沈夫人尴尬极了,讪讪着又说了几句“诸事稳重”“不可任性”,便带着姑嫂两个起身告辞。琴太微将她们送至桥头,心中忽觉一阵酸痛,忍不住想唤一声。正在彷徨间,谢远遥忽然从桥上折了回来,一把抱住了琴太微。
琴太微吃了一惊,只道表妹是依依不舍,却听耳边低语了一句:“拿着,哥哥给你的。”
手中忽然塞入了软软的一卷东西。琴太微大吃一惊,待要推拒,却见沈夫人回头朝这边看来。她慌忙把东西拢入袖中,谢远遥遂松开了她,定定地瞧着:“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琴太微知她问的是什么。她越过谢远遥的肩头,看着远处沈端居如柳如烟的背影,茫然摇头:“没有。”
谢远遥有些失望,轻叹了一声:“那也好。”
琴太微逃也似的回到房中,支开宫人躲入帐内。袖中之物是一只青布小包,她颤抖着手指解开包裹,里面露出厚厚一卷书册,封皮微显破旧,并无提款。翻开一瞧,薄薄的竹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那无比熟稔的陈年字迹令她泪水夺眶而出。待要多读几行,眼前已是一片雾水蒙蒙。她深吸一口气倒在枕上,又扯过被子蒙脸,竭力藏住饮泣声,过了很久才渐渐平静下来。
书页中夹了一纸花笺,乃谢迁留书:“此姑父旧年笔记,向为祖母留藏,今归原主。望妹善自珍重,切切。”她将信笺拿在手里反复看了看,方细细地对折起来夹入书页之间。
刚读罢一页,觉得青罗软帐晃了一下,她忙把笔记藏入枕函,翻身而起。掀帐时并未见人,正疑是风动树影,目光一转却看见是杨楝立在门口——竟未觉出他是何时走来的。他在背光处,一抹晚照勾出肩背,却看不出脸上是何神情。她只得抹泪起身,款款道了声万福。
杨楝早望见了那双哭红的眼睛,只道是谢家几个女人惹哭了她。他也不好说什么,只道:“既然病好了,你该入宫向皇后谢恩,不可失了礼数。”
琴太微称是。
“太后那里也要去一趟。她如今在万寿宫避暑,离此地不远。”见琴太微的脸色骤然发白,他又道,“我陪你去。”
“谢谢殿下。”她松了口气。
他走过来牵了她坐下,捉住手腕摸了摸脉。养了这些时日,这双伤痕累累的手已经康复如昔,洁净柔软有如一对新生的雏鸽。
杨楝言出必行。次日一早即叫人准备车驾,要领着琴太微去万寿宫见太后。琴太微起来梳洗停当,从沈夫人送来的新衣里选出一件水红提花纱对襟衫,一条玉色暗地织金襕裙。出嫁后第一次出门,须得作妇人装束,谆谆帮她拆了双鬟,将一窝儿黑压压的青丝拢在狄髻下面,略插了几件金玉头面。镜中照见两颊苍白如纸,又薄薄地施了些胭脂,自觉涂抹出几分精神了,方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
杨楝正同一位内官说话,一眼扫见琴太微,忽然顿住了,良久接不上话。那内官见状,连忙退了下去。琴太微发现杨楝等着自己,便走过来作势欲拜。杨楝迎上去虚扶了一下,趁势握住了她的手,直道:“昨夜睡得可好?”
琴太微皱眉道:“不怎么好呢。”
虽有脂粉遮盖,仍能看出她眼睛下浅浅一痕黛青,目中水色亦不似平日那般清透。杨楝一想便知其故,道:“只是去请个安,怎么就紧张成这样?倘若太后问你什么,你可别连怎么回话都忘了。”
“自不敢忘。只怕说得不合太后心意,又要给殿下添麻烦了。”琴太微道。
杨楝听见“麻烦”两字,略笑了笑,道:“你别想那么多,这又不是新妇见翁姑。”
杨楝父母俱亡,故云无翁姑可言。但琴太微度其意思,大约是因为她仅为妾侍,别说离王妃还差得远,便是比林、文二位夫人都还次几等,如此身份去觐见,按礼不过是远远地磕个头,太后确也不会问什么话。想到此处,她不觉垂了头,琢磨着自己这身衣裙簪环算不算僭越。服侍她的几个宫人年纪都小,也弄不清那些烦琐的品级规矩,倘若穿错了衣裳只怕惹人非议,或者还是换回宫人装束吧……
“怎么戴了一朵白梅花?”
忽然听见杨楝发问,她忙收回神,回道:“这是表姐送的,我想着……”
话未说完,只觉头皮一痛,那支绢花竟被他生生扯了下来。扭头撞见他的眼神都冷了,她心里吃惊,把一声惊呼生生咽了下去。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季节。”
琴太微只得赔笑道:“没有别的花……”
“别再戴了。”他骤然打断她的话,“吧嗒”一声折断花枝抛在地上,沉着脸拂袖而去。
琴太微惊得说不出话来。杨楝虽然心思深沉,待她倒一向和颜悦色,这还是第一次当面翻脸——却又师出无名。她又羞又恼,立在原地忍了片刻,方缓缓回到里间,在妆镜前坐下,将挑乱的鬓发重新细细地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