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页
能拿着将军府请帖的人,想来不只是个寻常商贩如此简单。为引韩烨入局,连澜清可谓煞费苦心。
众人一听,这摊主倒说了实诚话,连澜清定的规矩军献城中尽人皆知。这姑娘若想持贴参宴,还真得留下只言片语自报家门才行。
也不知是哪家养出的尊贵女儿?
塞外朗城,西家云焕。
灯火闪烁的街道尽头,女子懒散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拐角处时,翘首盼着的众人终于等到了这句随意又慡朗的回答。
西云焕,乃此女之名。
大靖百姓还好,北秦子民却几乎是在听到这个名讳的一瞬间,便对那远走的背影露出了肃穆之色。不为其他,朗城的西家在北秦的地位一如施家之于大靖。百年间,西家朝朝代代的嫡系子弟皆入军为将,北秦帅令就是西家的掌印,西家是北秦名副其实的将门世家。只不过二十多年前中原大乱,当时的西家家主受北秦王所令征伐中原,却败在了帝盛天和韩子安手上。此一战后,西家嫡系子弟大多战死中原,西家血脉自此凋零,无力再执掌三军,西家族老便辞了帅令领着剩下的族人回归领地朗城。
朗城位处北秦极北之地,虽偏远,民风之悍却是北秦最盛。二十几年时间西家休养生息,秣兵厉马,朗城如今坐拥的五万铁骑已是北秦最jīng锐的军队。只不过当年一场大战致使西家族人伤亡殆尽,这一辈的家主西鸿淡了争斗之心,只安安稳稳守在领地,再未率领西家军队踏足战场。这次北秦东骞齐攻大靖,莫天本有意令西鸿挂帅,却被他委婉拒绝。西家在北秦声望极高,当年惨烈亦举国皆知,莫天无法qiáng求,只得作罢。
西鸿得一子一女,长子早年死于霍乱,现今膝下仅一女西云焕。
难怪此般芳华,虽意外了些,西家养大的女儿,倒也说得过去。见那身影即将隐没在街角处,莫天身形一动,抬步跟了上去。
哎,一个甩冷脸的姑娘居然就把陛下的人给勾走了,虽说那姑娘威严了些,不凡了些。侍卫想起连澜清这几日的嘱托,苦着脸忙不迭跟上了前。
临近北秦霜露节,连澜清有意将整座城池营造得和宁安乐,故军献城虽经战乱,却依旧有热闹之像。只不过威武慈和的军献城到底已经不在了。失了施家和大靖将士,没了王朝的庇佑,国已不国,这座曾经无坚不摧的城池已有衰败之景,更随处可见哀容落魄。
帝梓元行得极慢,她整个人裹在大裘里,只露出一双漆黑又沉默的眼打量着这座城池。当年她行漠北时同样来过军献城,经年不见,已差之千里。
帝梓元懒懒散散沿着街道走了半个时辰,横跨大半个城池,她身后的丫鬟始终离她三步远。
冬日的漠北很是严冷,寒风刮过,沁进人骨子里。几人且行且走,不知为何,莫天从那墨黑的背影上,竟觉出了点点悲凉之意。脚步声突然和呼啸而过的冷风一齐停住,万籁俱静。他抬头,看见西云焕驻足的地方,微微一愣。
这里是军献城这座城池最古老伊始的所在护城城墙。
百年雨雪风霜,在这座边境城头上,最显眼的是墙上的将士之血,兵刃之痕。
西云焕望着的,正是墙上日渐沉染的血渍和印痕。
她的眼比刚才更沉更冷,莫天一语不发,心底明了。西家大半族人尽丧于沙场,西云焕想必如她父亲一般极厌烦战争血戈。即是如此,她又何必万里迢迢入边境城池?西鸿又如何放心独女只身涉险?
莫天到底是帝王,即便久闻西家之名,也不会尽信这突兀出现的女子就是西云焕。
你跟着我做什么?
莫天被这声音打断思绪,抬首望去,见那女子转身抬眼,淡淡看着他。
你真的是西家的小姐西云焕?莫天一点未被西云焕的冷淡骇住,反倒直接将疑惑问出。
我是或不是,gān你何事?西云焕眉一挑,有些不耐烦。像是没瞧见莫天眼底的犹疑,很是有几分傲气道:我西家纵退极北二十年,也不是谁人都可随意冒充的。
这口气神态,倒真不是冒充之人能说得出口的。莫天心底疑虑放下一分,笑道:小姐莫气,我父亲和令尊早年有过几面之缘,听闻西家族人久不出朗城,今日突闻小姐来了军献城,有些诧异,故冒昧一问,无意冒犯,小姐见谅。
虽未行礼道歉,但这话已经是莫天难得的低姿态了。他身后的侍卫诡异地瞥了一眼淡然受之的西云焕,默默缩到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
哦?父亲二十年不见外客,竟还有人记得我们西家。你府上是听见此言,西云焕眉角的冰诮消融,眼底露出一抹意外和缓和。
小门小户,早已没落,不敢攀谈老将军jiāoqíng。西家满门皆烈,我素来敬重,有此机缘遇到,小姐若不弃,不如以友相jiāo,如何?莫天淡笑回答,虽是自贬之话,神态却极是自然坦dàng。
莫天一身打扮浑不似个没落贵族,这么一说便是不肯言明身份了。北秦派系复杂,西家又手握重兵,子弟间不言身份相jiāo倒也正常。
帝梓元此时是西云焕,就要有西云焕该有的反应,她笑了笑,即是有缘,不无不可。不过你跟着我走了大半个城池,就是想问一句我到底是不是西云焕?
自然不是。莫天摇头,道:我只是想知道,小姐为何要在灯谜下写帝梓元之名?牝jī司晨的真意并非弄权如此简单,而是
替代皇权?西云焕打断莫天的话,唇角一勾,轻描淡写接了四个字。
莫天目光一凝,你既知道,为何要选帝梓元?云夏中原之地的风俗不比我朝和东骞开化,数百来所建之国从无女子承权的先例,比起对皇权的把持,我朝的莫容大长公主和东骞太后更胜于她。帝梓元如今在大靖一呼百应,民心得尽,她不过二十岁便有如此成就,确实天纵奇才。但她只是一介臣子,若争位,便是谋逆,有动dàng王朝之罪,帝家几代忠君卫国的名声难再,帝家若失了朝臣百姓的拥护,如何争权?
更何况论威望才智,大靖太子韩烨半点不输于她,又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她要如何越过韩烨去谋帝位?帝梓元为臣容易,要颠覆朝堂,或是想更进一步坐拥皇位,根本不可能
莫天将手负于身后,走近西云焕几步,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自觉拿出了平时帝王的威严霸道,以绝对肯定的语气朝沉默立着淡望向他的女子盖棺定论了一句。
在我看来,纵帝梓元有遮天之能,也无逆天之命。
第七章
天命啊似有若无的叹息从西云焕口中逸出,她忽而问:不知公子说的天命究竟为何?
被西云焕墨黑的眸子凝视,莫天突然豪气gān云,负手于身后,定声回:普天之道,帝为尊,自然帝王令即是天命。
他是皇帝,一直遵行的天命还能为何?但即便是他那个功绩远超北秦历代皇帝的父亲也不会随意在这个由氏族构系天下的时代说这句话。此时的莫天,毫无疑问充满了马踏中原开疆辟土的野心和自负!
这话落地,对面立着的女子并未如他想象中般动容惊讶,西云焕只是若有所思望了他一眼,转眼眺望热闹喧嚣灯火璀璨的城中,道了一句:你说的没错,帝为天,黎明众生都信天命,尊天命。看来公子你也是遵循天道之人。她回转头凝视莫天片刻,开口:却也有些人不信命,我觉着那帝梓元就不是个信命的人。
哦?莫天声音微挑,饶有兴趣问:小姐久居朗城,帝梓元乃大靖朝官,你们二人素未蒙面,何以对此人有如此定论?帝王皆多疑,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底带了一抹自己都未发觉的警惕郑重。
西云焕像是没看到一般,稳稳当当道来:当年我西家大军败于帝盛天之手,族人死伤无数,这些年西家虽居极北,但一直在意帝家动向,帝梓元是帝家孤女,对于她我打听了不少。她若真尊天命帝命,做个服服帖帖忠忠诚诚的一品上将足矣,何必用回帝家姓氏在大靖和嘉宁帝打擂台?
听及此,莫天心底疑窦渐消,回的却颇为冷沉:帝梓元确实是三国异数,若非她把晋南十万大军调入漠北,和大靖太子韩烨东西相持,我北秦早已夺下潼关,长驱直入中原,拿下大靖了。
莫天遗憾的声音伴着湿冷的寒风回响。西云焕抬眼拂过印着战火痕迹沉寂冷暗的古城城头,瞳中的冰冷一闪而过,回转头时已是风轻云淡的赞同:公子说的不错,若无这二人,大靖边塞已破。但她略一沉顿,却道:即便破关,北秦要亡大靖也绝非朝夕之事,而且北秦也未必能做到。
哦?莫天虽不是刚愎之人,但作为北秦帝王,当他野心勃勃意yù一统云夏、在朝堂指点江山时,附和的大臣股肱绝不在少数,或者说几乎从来没人敢对他说要完成一统大业是件不可能之事。
我北秦蓄国十载,兵qiáng马壮,将士铁血彪悍,只要能破潼关,必能长驱直入,缘何不能亡大靖,夺中原?你为北秦子民,如何能长他国士气,灭本朝威风!或许因为说这话的是西云焕,莫天话里便带了隐隐怒意。
西云焕头一次收了云淡风轻的笑容,正色道:公子,天下兵灾,覆巢无卵。西家虽居朗城,不理朝事,可动乱若至,西家岂能真正置身事外?西家不兴兵,并非不解天下事。公子说北秦若叩关必能灭大靖,在我西云焕看来,就算是国主言此话,却也是妄自尊大,过于张狂了。
或许是西云焕眼中那一抹否定激怒了莫天,他神qíng一冷,朝西云焕的方向大跨两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紧紧握起,怒视她:你!
盛怒的话语在西云焕皱眉低头凝看的墨瞳下悄然定格,触手的肌肤温热细腻,莫天循着她的眼望去,瞧见西云焕手腕处被他勒出的红痕,正yù放下手,西云焕已先他一步将他甩开,冷冷看着他。
西云焕这一甩带了几分劲道,莫天在毫无预兆下被震得有些发麻。他也不在意,讪讪收回手,咳嗽一声:我一时失态,西小姐莫怪。只是他一顿,继续道:妄议国主,小姐这话也太放肆了。不知小姐为何言之凿凿说北秦不能灭大靖?
西云焕后退一步,没半点回应解释,一本正经地开始揉捏手腕处的红印来,摆了一副老子不想理你你有多远滚多远的冷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