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节阅读7
红尘有幸识丹青 作者:阿堵
,古已有之。最初不过是习画的种手段。真正以之谋生,进而成为专门行业,也就近千年光景。从前临仿业有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不论如何肖似,总要留出点破绽,如此便不算造假,以求心安,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至于买主有无眼力,那是另回事。”
丹青挠挠头,古人可真能自欺欺人啊。
第 15 章
话说江留渡才情高卓,代人杰,完全无视所谓前人规矩。凡经他手临仿的作品,必定竭尽所能,周到完备,任何细节都不放过,可以说达到了人力所能穷尽的极致。历代江家弟子继承了这传统,在仿真方面远远超出了其他同行。面对江家出品,鉴赏者至做到无法证其真,几乎不可能实现有据察其伪。当然,世异时移,或者机缘巧合,也许会有发现真相的时候,但几经转手,谁能知道当初的作伪者是何人呢?
江留渡以为,临仿到了这种境界,与世俗所谓真伪之辨已经没有太大关系,是临仿者甘愿抛弃虚名,用自己的心血为世人再造风流。不少绝世之作因此了线生机,许痴爱字画的收藏人士因此得偿平生夙愿。在价钱上,仿作自然应当得到和原作同样的待遇。如此来,江家很快成为字画临仿业的中流砥柱,因其有理想,有信念,有追求。而在整个大夏国的字画市场,雍州江氏,是个传说中的存在。
“怪不得当初我说临仿就是当骗子,师傅气成那样。”丹青暗自吐了下舌头。
不管什么行业,凡是达到顶尖水平的高手宗师,除了天赋和勤奋,必定还有坚定不移的信念支撑。对于江留渡、王梓园这样的人物来说,世间所谓真假是非,早已被他们抛弃。丹青想了想,不明白这样好还是不好,于是决定把这个问题放在边,反正现在自己无法选择,还是不要自寻烦恼了。
待王梓园说完了这些前因,江自修对丹青道:“其实我们自有我们的规矩,只不过外人不得而知罢了。凡是江家仿作,江家弟子不得口出真伪二字。”也就是说,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直接骗人家说这是真货。至于出售时的暗示,给买主提供的线索,当然不在此列。总之,对作品的最终判断,必须由买主自己决定。
喏,我没有骗你,我给了你机会,可是你自己看不出来,心甘情愿,这可不能怪我。丹青脑子里对东家这番话的解释就是如此。
“丹青,出师题目既定,你的计划想好了没有?”王梓园问道。
“我想请纯尾师兄和罗纹师弟帮手,完成题跋和印章部分。”
“没问题。”王梓园点点头,心头颇为欣慰。须知书画同源,写字对丹青来说,毫不为难。他的左手刀也堪称绝,治印完全具有专业水平。不过即使在师兄弟间,丹青也几乎从不显露。依丹青的性子,断然不会这样谦虚,他只是不想其他师兄弟难受。就是绘画,在人前他也作人物,而避开瘦金擅长的花鸟,鹤哥擅长的山水。王梓园想:“怀抱颗赤子之心,确是丹青的好处。”
“预计我们半年可以完成。我打算头个月读史,确定此画年份,务求对当时官制服饰器具诸项烂熟于胸,并详知恒王夜宴的细节始末。第二个月揣摩布局笔法用色。‘如是轩’有幅鸣玉山人‘秋兴野游’图,人物器具画法可窥斑。此外,和他同时代的梁开臻、梅幻海都有不少宴饮之作,可作参考。然后……弟子想恳请师傅同意,让我去太守府干个月小工。”
“哦?为何有此想法?”王梓园有点意外,江自修也甚感兴味的看着丹青。
“‘纸上得来终觉浅’,我想真正见识下所谓‘夜宴’是什么样子。”
王梓园考虑了下,道:“这件事须筹划下,过两天再答复你。还有吗?”
“还有就是——请师傅明示,这次是‘无中生有’呢,还是要‘起死回生’?”
似乎早知丹青要有此问,王梓园伸手从供桌下的抽屉里捧出个尺来见方的扁平锦盒,小心地放在桌上,三色回环丝络在盒子上扎了整整齐齐个“井”字。解开丝络,揭开盒盖,王梓园示意丹青过来看。江自修也郑重其事的起身,凑了过来。
盒子里静静的躺着片薄绢,呈不规则的三角形,边缘有焦黑的焚烧痕迹。上边设色的半个舞姬、半扇屏风、袭帘幕、张矮几、两名士子、若干杯盏,宛然可见。左上角有朱印颗,题跋三行半。看起来,应是横幅长卷的起始部分。
丹青看了会儿,忽道:“师傅,万别处有见过此画全本的人——”
“放心,为师可以保证,除了我,当世绝无第二个见过此画全本的人。”
隆庆十年八月十五晚上,天幕低垂,明月朗照。益郡城内家家户户青烟袅袅,红烛高烧,在院子里或阁楼上满摆佳肴美酒、瓜果点心,处处欢声笑语,人人喜乐开怀。
逸王府是灯火通明,热闹喧哗。原来从个月前起,就陆陆续续有人上门给逸王拜节送礼,逸王烦不胜烦,干脆放出话来:中秋晚上在府里后花园设宴,邀请各位同饮酒赏月。因此,蜀州数得上号的地方官吏、士绅名流、文人才子,凡是得到消息的,这天晚上都汇聚到了逸王府里,真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新上任的益郡太守印宿怀到任不过三个月,还是第次参加逸王府的夜宴,颇为冷清的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因为是新面孔,些人根本不认识他,即使认识,也不便或不敢贸然上去搭话。旁席上的校尉曾简虽说是个武将,却很善交际,发现了太守大人的窘况,端着酒杯起身和他打招呼。
“印大人,下官益郡校尉曾简有礼。”校尉属于军方,和太守并不存在上下级关系,曾简自称下官,是谦虚的表示。
印宿怀觉得面前这位豪放而有礼,顿生好感:“不敢,曾大人客气。”
得知印大人是第次到逸王府来,曾简很自然的充当起了临时东道主的角色,给他介绍在场主客双方的人物,说说王府的建筑格局,时不时穿插两件逸王的掌故趣事。
原来当初逸王自请入蜀,皇帝感动之下拨了笔不小的建府经费,委托当时的蜀州刺史监督建造逸王府。刺史大人当然不会给皇帝省钱,何况逸王圣眷正浓,正该大力讨好,所以选了城南片风水绝佳的开阔地带,把王府盖得高大宏伟,美轮美奂。又听说这位殿下满腹锦绣文章,生怕房子装修俗艳了不入其眼,请了好几位蜀中才子作顾问。据说当日逸王行人入府之后,纵是看惯繁华,也叹息赞赏不已。
现在印宿怀和曾简所在的后花园,景致就堪称绝:中间开凿了个月牙形的湖,引入城外活水,湖上平建九曲廊桥,栏杆设计得刚及膝盖,镶满水色琉璃,白天看若有若无,此刻月光下七彩流转,教人心神荡漾。湖这边高低错落排十几个凉亭,每个大小形制都略有不同,与旁边的山石花木相映衬,尽得天然之趣。左右回廊曲曲折折通往前院。所有建筑,色原木清漆,汉白玉台阶和栏杆,每隔十步挂盏琉璃风灯。整个花园在月色水光灯影之中,简直不似人间。
宴席就设在凉亭里,每个亭子三五人七八人不等,丫头小厮们散立在背光处,随传随到,不需要时几乎感觉不到,真正宾至如归。
湖对面片假山,规模不大,却很有重峦叠嶂之感,假山后隐约露出角飞檐,可知其间另有亭台轩榭。在假山和湖水之间,搭了座台子。看印宿怀眺望前方,曾简笑道:“听说今儿晚上‘莳花馆’的姑娘们会来献艺,红素姑娘准备亲自为逸王殿下献舞,在座各位都眼福不浅哪。”
时日再短,印宿怀也知道“莳花馆”是益郡最有名的烟花之地。据传这位红素姑娘出身名门世家,不幸落入风尘,整整十年在蜀州长盛不衰。正要开口,四周忽然静了下来,只见中间最大的亭子中起个人。
乍看,此人身装束极为简单,再过会儿,就觉得他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然,浑然天成,如宝剑出鞘,光华隐隐,美玉入手,温润无瑕,让人舍不得不看偏又不敢看。他那么自在随意,你心里却明明白白的知道有么高不可攀。印宿怀只觉得,之前在京里见到的那些王孙公子,和这个人比,全都成了死鱼眼睛。
曾简悄声道:“这就是逸王殿下。” 印宿怀才回过神来,又听得把金声玉振的嗓音传来:“感谢各位大人、蜀州父老们赏脸,小王在此谢过。”众人纷纷端着酒杯起身回礼。“今夜清光无限好,举杯同是有情人。不周之处,海涵,还请各位尽欢。”
刚放下杯子,管事引进群人来,环佩叮当,暗香袭人,却是“莳花馆”的姑娘们到了。当中婷婷袅袅名红衣女子,肌肤胜雪,眉目如画,走到逸王跟前盈盈下拜。逸王连忙伸手相扶,朗笑道:“红素,若不是借了马大人的面子,本王还请不动你呢!”
旁边马亭云打个哈哈:“殿下可不要拿我这把老骨头开涮。不是有你风流情的逸王殿下,我这做干爹的等闲也见不到红素面。”
“干爹——您也帮着外人寒碜女儿——”红素娇嗔声,风情万种。近处坐着的几个官员都有些魂不守舍。
时管事过来禀报,琴师鼓手都已落座,请姑娘们登台。红素行个礼,领着群莺莺燕燕穿过湖面的九曲廊桥往舞台走去。王府的小厮在前头引路,将沿途的琉璃灯盏盏依次点亮。姑娘们渐行渐远,仿佛落下凡尘的仙娥正在返回天宫。尚未开演,所有观众都已经深深的陶醉了。
第 16 章
“快上西楼,怕天放、浮云遮月。但唤取、玉纤横笛,声吹裂。谁做冰壶浮世界,最怜玉斧修时节。问嫦娥、孤冷有愁无,应华发。
“玉液满,琼杯滑。长袖起,清歌咽。叹十常八九,欲磨还缺。若得长圆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把从前、离恨总成欢,归时说。”
“若得长圆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把从前、离恨总成欢,归时说——离恨总成欢——成欢——归时说……”
红素纤腰拧,水袖翻飞,裙起波浪,在渐渐飘渺的歌声中定格成嫦娥奔月的造型。
歌声渺渺,舞姿翩翩。终于歌声消失在云天之外,那美丽的倩影也仿佛即将乘风而去,留给人间无限怅惘。
满场寂静。
两下小心翼翼的鼓掌惊醒了众人,园中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红素领着演员们行礼致谢。待四周重又安静下来,才上前步,再次行礼,微微笑道:“这些年来,小女子得各位大人公子错爱,蒙逸王殿下不弃,借今晚这个机会算是聊表谢意。”众人听了几句,觉着不对,莫非红素姑娘要从良了?没听说啊。互相看看,纷纷议论起来。
红素等台下语声渐歇,才接着道:“从今往后,‘莳花馆’里不再有红素的名号。”
“啊——”人群中不由自主发出遗憾的叹息。
“不过,”红素仿佛忍俊不禁般露出个娇俏的笑容,“‘莳花馆’花开艳,还请各位大人公子眷顾。”说罢往后让,左右的美人们拥上前遮住了她,齐齐向众人福了福,风姿款款,莺声呖呖:“请各位大人公子眷顾。”
大数人都被这招吸引住了视线,不少人已经开始在心里琢磨今晚新亮相的几名美人各自的妙处了。
逸王赵承安望着躲到后面去的美丽身影,瞳孔深处微微敛。却转头冲马亭云笑道:“马大人,‘金屋藏娇’,诚千古佳话也!”
马亭云略显尴尬:“咳,殿下不要戏弄老头子了。老夫都年过花甲,抱孙子的人了,哪里有工夫折腾这些。再说圣上已经许了我明年告老还乡,你说我在蜀州为官十年,临走了带回去个蜀中名妓……咳,那算怎么回事?”
赵承安做痛惜状:“这么说另有良人啰!可叹本王自命潇洒不凡,竟还是入不了红素姑娘青眼……”旁边几人都十分捧场的笑起来。
歌舞虽已结束,酒却方饮至酣处。来者熟客居,知道逸王不拘小节,纷纷打乱开始时依长幼尊卑安排的座次,呼朋引伴,三五成群,或纵横议论,或高歌长吟,尽情享受这个美好的夜晚。
趁着酒酣耳热之际,赵承安悄悄退下,沿着回廊走到拐角处的穿堂,屏风后个俏生生的倩影,正是红素。见到逸王到来,连忙下拜。
赵承安直想拉拢红素做自己的眼线,无奈这丫头有点死心眼,只因马亭云于她有恩,便始终不存二心。偏偏马亭云是死忠的保皇党(话又说回来了,蜀州地界,不是死忠的保皇党也不会派过来)——本以为马亭云还乡在即,红素怎么也得再找个靠山,没想到她这么彻底,竟毫无预兆的宣布退隐。
赵承安静静的看了她片刻:“红素,马亭云年后就会离蜀,你当真不给自己留条退路?”
“红素久在风尘,早已心生厌倦;何况年长色衰,恐怕当不起殿下的托付。”
“据我所知,马亭云并没有带你走的意思。”
红素抬起头:“殿下,红素从未有过那样的想法。红素虽是风尘女子,这点志气也还是有的。”停了停,继续道:“——殿下心里,其实早已有了好的人选,不是么?”
赵承安本有点恨她不识抬举,听到这句话,不免惊异于她的敏锐。忽然想起今晚的歌舞除了最后出,前面的主跳都是“莳花馆”新秀相宜,相宜正是逸王府的暗子,可见红素是在给自己送人情了。
正思量间,听她徐徐道:“红素的退路,只在殿下念之间。”姿态婉转,言辞恳切。
终于,赵承安叹口气:“你有什么打算?薛妈妈怎么肯放你?”
“红素恢复本名洪娥,专任‘莳花馆’歌舞教习,不在前楼露面了。”
“也好。若有难处,知会逸王府声。”
“殿下高义,洪娥感激不尽。”
看红素——不,现在要称洪娥了——转身欲走,赵承安忽道:“当年的事情,我年纪太小,实在非不愿也,是不能也。”苦笑下,“若非如此,怎会让马亭云捡了现成的便宜。”
洪娥双清亮的眸子看着赵承安:“殿下始终坦诚以待,从未敷衍,洪娥心中怎会不明白。”
那婷婷袅袅的身影消失在廊子尽头,赵承安身边突然出个人来。
“殿下,这个女人知道点我们的事,要不要……”
“不必了。她们这样的人,最懂得如何自保,不会乱说话的。再说了,赵让,咱们是做大事的人,犯不着为难个女子。”
“是。京里来的客人已经在前边等着了。”
“嗯,我到园中周旋阵就过去。”
丹青脑子里“嗡嗡”的,却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师傅之前爆出的猛料,捧着《恒王夜宴图》残片,战战兢兢下了楼,走进“不厌居”层的画室,把盒子放在案上,这才长吁口气,屁股坐在椅子上,额角居然已经见汗。
没想到啊没想到,师傅居然是货真价实的前朝遗民,比当初洪家那不尴不尬的身份可要响亮了。而且师傅是有资格姓宋的。刚刚温习了《鸣玉山人传》,丹青当然知道“宋”是前朝的国姓。即使师傅祖上只不过是赐姓宋,那也足以说明与皇室的密切关系了。
虽然师傅不愿说,也能猜得出来,曾祖师爷是追随前朝末代皇帝的大学士。当日出逃路上,追兵渐紧,惊惶之际,决定随从人员分成几路,各自携带部分财物,约定日后汇合。其中几十卷从宫中带出的绘画法书,都由宋大学士带走。
宋学士历经九死生,辗转打听皇帝去向,苦追不舍,谁知得到的消息却是,皇帝逃至百粤,当地土人假意收留,背地里却通知了追兵,陛下已经被害日了。宋学士当时就要殉主,却被身边亲随救了过来。人醒过来,慢慢寻死的心也淡了,转回家乡,所幸当初妻子儿女回乡避难,安然无恙。于是另迁他处,改名换姓,权且乱世偷生。
不久元武帝立国,大肆搜罗天下宝物,特别是前朝宫中的东西,是志在必得。末代皇帝出逃时身边随从人员,自然在黑名单上名列前茅。过了些日子,昔日共患难的战友,有人被告发,有人被揭露,有人主动自首。不管什么样的,下场都十分凄惨。
宋学士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终日。这些年东躲西藏,苟且偷生的日子,早已磨平了他的志气和胆色。终于,在个静寂无人的夜晚,他往自己身上浇满了香油,又把几番颠簸之后幸存下来的八卷前朝宫中珍品堆在身前,点燃了火焰。
《恒王夜宴图》正好放在最上面,火势起,滚落下来,所以祖师爷(也就是师傅的父亲)才及时抢出了个角。而其他的稀世珍品,无价之宝,都随着曾祖师爷化作了灰烬。
丹青坐了半晌,心中无尽的惆怅之意。细细审视那半片残绢,焦黑的边缘微微卷曲,被火焰燎过的锯齿形伤痕触目惊心——当初曾祖师爷下了大的狠心才把那些字画放到身前,又下了大的决心才点燃了火?正因为宋学士是大行家,皇帝才会让他带走那些字画。对于他来说,焚毁痴爱的艺术品,恐怕比自焚难决定吧。
人世沧桑,连张绢画也这样命途舛。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少奇才”。每个时代,都会留下那么绝世佳作。那些知名或不知名的艺术家们,把人间最美的景致,把他们钟天地之灵气的魂魄,形诸笔端,让后人对此流连忘返,喟然长叹,从中得到满足,得到安慰,得以提升美的境界,扩展灵魂的容量。可是,那样美好的事物,那些心血和生命凝成的作品,又是如此脆弱,难以长久保存。滴水、簇火苗、条小虫子、个过重的动作、次不恰当的鉴赏……都会让它们受伤甚至永久的毁灭。
丹青想起师傅提到上个同样富丽繁盛的时代,提到他的祖父,他的父亲,还有被焚毁的八卷字画时,那痛定思痛隐痛难当的神情,忽然对出师仪式上“再造风流”四个字有了深的理解。
种超越命运,亘古绵长的悲哀袭击了丹青的心,他静静的直坐到夕阳西下。
金灿灿的最后缕阳光笼罩在《恒王夜宴图》残片上,每根线条,每片色彩,都仿佛被唤醒了般,莹莹生辉,缓缓流动。丹青觉得生中从未有过另个时候,像此刻这样接近切有缘相识的作品,懂得切已经逝去的灵魂。他们好像熔化在夕阳中,晚霞中,空气中,注入他的每个细胞,每滴血液。
第 17 章
“不厌居”二层东面的密室,格局与般房间大不相同:四面墙壁靠近屋顶的部分各开三个狭长的窗户,光线只能隐隐透入,无法直接照射。四排大书架,每排间隔三尺左右,离墙壁也隔着两尺。架上垫着极易吸水的棉纸,上边摆满了各种密封的箱子、皮袋、锦盒……仔细看看,每层书架角落都撒了几颗樟香丸。在书架之间的走道里,拉起细韧的铁丝,像晾衣服似的悬挂着几幅字画和些空白纸张。
没错,这里是王梓园收藏最珍贵的真迹和那些供临仿用的稀有绢帛纸张的地方。避光、干燥、通风、洁净。其中的真迹隔段时间会轮番拿到“如是轩”亮亮相,好比博物馆的藏品要时不时展出下。
这日,天气响晴。王梓园自最外边书架中间层上取出匹丝绢,拿到厅堂里铺开,和江自修起检视。
“这就是传说中的‘雪罗烟’?” 江自修颇有点见面不如闻名的失望。
王梓园轻笑声:“所有字画材质中,以纸的寿命最长,其中麦光纸若妥善保存,可历经千年而不坏,绢帛寿命最短,三五年后即开始褪色变质,留存二百年以上已经十分难得。这‘雪罗烟’当时纵然白如雪轻似烟,二十年下来,也只得这般模样了。何况又用黄矾洗了几水,自然不复原貌。”
“听说当年先生和父亲为这薄薄卷‘雪罗烟’,费了不少功夫?”
“可不是。前朝宫廷织物盛行的经纬双丝织法早已不再流行,工艺几近失传。老东家和我在苑城寻访三年,才找到昔日顾氏后人,又改造了苏家的织机,才织出这么匹来。”
“费偌大功夫,才织了匹么?”江自修有点惋惜。
“这匹拿来临仿尽够了。若是做衣裳么又太不时髦,要赔本的。”
江自修嘿声:“赔钱的买卖,苏老板定然不肯做的。”
“那是自然。苏云裳凭着咱们给她的《涤尘洗心录》从范阳太守那儿拿到了范阳织造专供的好差事,才肯白送这匹‘雪罗烟’。又收留了顾心颐,表面上看起来是她大发善心,其实白得个纺织高手。这个女人真是点亏都不肯吃。”
江自修心中暗笑